春秋·郑国·穆公十七年
春雨初歇,梨花未落。
一座低矮的青瓦院落隐在陈国南郊,旧柳拂檐,庭前一株杏树已绽半枝新红。风起时,细花摇曳如梦,仿若她年十五时的模样——杏面桃腮,蛾眉凤眼,袅娜袅娜地走出深院,连风都不忍吹散她裙角。
她名夏姬,是郑穆公最宠爱的掌上明珠。她未出阁时,已有使臣偷看被贬的传闻。有人说她生来就带着狐影,夜中一笑,连月光都会为之一颤。她被后人称为春秋四大美人,中国五大妖后之一。
但少女并不知这些,她只记得那一夜,那一场不属于人间的梦。
梦中,一位羽衣星冠的丈夫缓缓从天而降,立于她窗外。清风不动,他却轻轻叩窗而入。她惊坐而起,未及惊呼,那人已笑而指天:“我是上界天仙,特来与你传道采气之术。你名夏姬,姬者,女子也;夏者,盛也。你将盛极而衰,衰而不尽,尽而重兴。”
梦里,她与他交战三日三夜,竟无丝毫疲惫,身躯愈柔润如玉。仙人授她一书,唤作“采战之法”,言道:驻颜不老,返生还童。
她醒来时,窗前花影未移,书页却在枕边,洁白无字,微微发热。
从此,她的命运开始蜕变。
翌年·陈国宫廷
她嫁与陈国大夫御叔,生子夏征舒。本以为不过是女子平凡命数,温婉守礼,织帛教子,归老桑榆。
却不知,自她踏入陈国的那日,风便改了方向。
陈灵公初见她,目光未移,酒盏倾覆。朝臣孔宁与仪行父随君之后而入,皆魂不守舍。三人频繁至夏府,或借问子,或托事致礼。渐渐地,白日遮窗帘,夜色化香烟。她未言语,他们自拜倒。
有人在市井低语:“夏氏之门,已非国门,而是魔门。”
三年后·观台之乱
百姓筑高台观夏姬,有人日夜守望,只为见她一舞衣角。宫廷内,三君臣竟穿她亵衣嬉笑上朝,引得大夫泄冶怒谏,灵公却一笑置之,反令孔宁行父杀之。
血流成河,夏姬未曾言语。她只是缓缓斟酒,问灵公:“大人,酒温否?”
不久,灵公因一句“你子似我”,被夏征舒射杀于马厩门。陈国大乱,子奔晋,臣奔楚,国运如同那年梨花,落地成泥。
而她,静立风中,看众生奔走,唯她裙角未动。
她知,命中注定,必将与国与君,与将与士,与敌与友,缠绵一生。
楚国·郢都·庄王二十年
宫墙深处,檐兽低啸。夏姬立于窗前,望着江水缓缓,似在等待什么,又似已习惯等待。
她是战俘,也是战利品。自陈国灭乱后,她被楚军所虏,送入王宫。楚庄王初见她,未语,先叹:“美如此,世间难留。”此后数日,庄王夜不归寝,政事怠慢。
她未有言语,只以静待回应这陌生的宫廷世界。
纳她为后
这是司马子反对庄王所言。
“不可。”申公巫臣抬头,不动声色,“美色惑主,前车之鉴未远。”
“然其才其貌,若非我得,岂容他人?”子反冷笑。
巫臣不语。他心知此局不可长久,夏姬之美非凡俗,所动非止情欲。她是一枚毒酒,入口甘甜,饮之则倾朝堂。
若楚国留她,恐国不久安。
他开始谋划。
郑国夜谈
巫臣派人夜探郑国,以复襄老尸首为由,请郑人召夏姬归国。
郑人起初犹疑。巫臣低语:“若我迎娶此女,便得其人,亦可除后患。且郑得晋尸,可得与晋善。”其言如丝,却斩断一线国运。
郑人从之,遣使召夏姬。
夏姬未语,惟一笑:“得尸而归,不得,宁老于此。”
庄王问巫臣:“卿以为可行?”
巫臣抱拳,淡道:“楚之与晋,尚无裂痕;郑得尸,愿修旧好。夏姬既去,可为和合之信。”
庄王叹道:“卿多谋,孤听之。”
归途
一夜雨后,郑国郊外的泥土带着江南的腥味。夏姬乘车出城,回望郢都时,只轻轻叹息。
她知,这不是归途,而是另一场命运的转折。
车帘内,巫臣迎她一盏温酒:“姬,郑已得尸,婚约可成。”
她轻轻颔首,不再言语。
那一刻,她眼中无泪,心中无怨。她只是觉醒:她不是棋子,她是风,是火,是颠覆春秋的女神。
暗涌
庄王死,楚共王立。子反再欲纳夏姬,未及行动,黑要已强娶之。巫臣怒,子反恨,连年龃龉,至不可解。
楚共王遣巫臣出使齐国。巫臣临行前夜独坐饮酒,忽问随侍:“若我不归,楚可奈何?”
“君为旧臣,谁敢害君?”
巫臣仰头大笑:“楚之主不慧,臣将觅慧主矣。”
翌日,齐战败,巫臣弃国礼,转车直赴晋国,携夏姬而去。
新国,旧恨
晋君拜之为上卿,赐地封邑。夏姬再度立于新国朝堂之上,众人或敬、或畏、或欲、或避。
楚国震怒,子反恨骨。屈巫族人被尽诛,尸首无全。巫臣披麻服丧,于厅中立三日不语。第四日,他走入朝堂,向晋君献一策:
“吴为东南孤国,若我助其起兵,其锋必利。楚疲之,晋可趁势伐之。”
晋君大喜,命巫臣为使。
于是,吴起兵,九战楚境。子反、子重疲于奔命,一年七征,兵乏将疲,楚威大减。
夏姬坐于晋中小楼之上,望南风而笑。
她知,这一切,始于那一场梦。
晋国·邢邑·冬未
雪落得很轻,一如多年前她在陈国第一次见到御叔时的那场雪。夏姬坐在檐下,披着白狐大氅,身边立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,眉眼与她极似,却带着几分冷峻。
“你父亲是大国名臣,”她轻声说,“可你这一生,注定不会只做旁观者。”
少女不语,只仰头望着檐前雪线,像是听懂了,又像什么都不懂。
羊叔姬的反对
那年春,晋大夫叔向遣媒下聘,欲娶夏姬之女。使节还未进门,消息已传至羊舌氏。
叔向之母羊叔姬闻之,竟当庭怒叱:“不可!”
“为何?”使者惶然。
羊叔姬冷然:“其母夏姬,杀三夫,一君、一子、两卿;一女而祸五国,其貌妖,其行淫,岂为吾家妇?”
使者不敢争辩,唯唯而退。
这一场拒婚之举,引得朝野震动。
有人笑,笑羊氏之迂;
有人怒,怒羊氏之狂;
唯夏姬无言,只轻轻对女儿道:“你虽是尤物,若遇非良人,便是兵刃。”
强婚与命数
不久,晋平公亲下命令:叔向必须娶夏姬之女为妻。
羊叔姬痛哭三日,断食一旬,至死不语。叔向迎娶女子之夜,只垂首不言,誓不纳欢。
女子亦未强求。她是夏姬的女儿,天生知情识礼,却不因被弃而自轻。她在夜中烧香祷月,只问一事:“若我之命与母相似,是否终有一人,不惧我之血?”
月无语,香灰堆成塔。
杨食我
数年后,她为叔向诞一子,名曰“杨食我”。
羊叔姬所忧终成实。杨食我虽貌俊才清,却因家族恩怨、朝廷猜忌,与祁氏联手起事,终被荀跞所陷,祁氏与羊舌氏两族尽灭。
晋国史官掩卷而叹:“妖后之后,遗祸绵长。”
有人讥笑:“果真是祸水所出,血脉不净。”
也有人悄声低语:“不过是他们,惧她而已。”
尾声·雪尽
夏姬年老时,住在邢邑西畔的梨园中。她每日晨起抚琴,暮时焚香,不言天下之事。邻人皆说她似仙非人,肌肤如玉,声如箫管,虽年逾半百,却无一丝衰态。
有一日,大雪封门,宅中无人来访。
她独坐窗前,抚琴至暮。
雪落梨花之上,琴声止。
她缓缓抬头,看着门外那一树旧雪新开,低声说了一句:“梦中之人……你还记得我么?”